落日葵

浮冰/凉拌鸡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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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亮淹没城市

《月亮淹没城市》

/思梁


我端着一杯热茶走进问询室,顺手将日报放回架子上。

上周二的月亮泛滥仍在纸页上占有一个小版面,几位科学家重新声明百年一遇的巨大月亮是正常现象,安抚市民们无需烦恼。对于月亮淹没城市后发生的小小意外他们则丝毫没有提及——一名女学生在月亮泛滥时独自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,而后消失在了倾泻而下的光明里。

这正是我需要完成的案件记录,彻底将这和不寻常月亮有关的事件做个了结。


问询室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
穿着宽大校服的女孩走进来,安静地带上门,然后径直走到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。

“你是Q?”我低头比照面前的薄纸,上头印着一张黑白证件照。同样的短发,整齐的刘海悬在黑色镜框上,略微有点遮住了眼睛。

Q点了点头,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。

“没事,只是几个简单的问题。”我本想先开个玩笑缓和紧张,但今天我已经说不出任何逗乐的话了,只想把最后一场问询应付过去。

“请简短地描述你所知道的上周二晚上发生的事。”我打开笔盖,直截了当地说。 Q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瓷杯,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个天气预报的播报员,“上周二巨大的月亮淹没了城市,我的同学C从教学楼的天台上跳进了月光里。”

我皱了皱眉,“她跳了下去?”我将重音点在“跳”字上,那和档案上记录的“失足摔落”完全不同。

Q重复了一遍,“是的,她跳了下去。”

我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,“你能描述一下你们的关系吗?”

她把目光移到我脸上,“我不明白她。”

“但你的同学们认为你和她是朋友关系。”我看了一眼文件,上面有一条针对“朋友”的注脚:一种经合理分配产生的长期稳定关系。

“C没有朋友。”Q的表情像是我讲了一个蹩脚的笑话,“只不过正巧我也没有。”

“C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我将她的话记录下来,“换句话说,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样做?”

Q沉默了一会,她的目光游离在茶水的蒸汽间,到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说,“但我可以试着描述她。”

 

C独来独往。

这没有什么奇怪的,所有人都独来独往。C的奇怪之处在于她想摆脱孤独。

她从来不走通往教室的近路,总是固执地绕个圈子爬上露天的连廊,再慢慢悠悠地晃回教室。C爱的是头顶的天空,她的目光追逐着云彩和落日,像无巢的鸟四处徘徊。

 

“她不讨人喜欢,准确的说她让人感到害怕。”Q说。

我停下笔,忍不住插嘴道,“为什么?”

“她总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所有人。”Q低着头,“仿佛我们有多么可怜似的,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们永远不会明白的事——你能理解吗?”

我点点头,示意她继续。

 

C厌恶一切与学业有关的事,倒喜欢看些没用的书。她留着长发,有时用藏蓝色的带子绑起来,更多的时候则任由它们披在肩上。她似乎总是觉得压抑,在人造光线下感到无所适从,趴在桌上连书也不看,常常一个下午也不动一下。

 

“她早就厌倦了,”Q说,“人们,或者说生活。”

我在纸上画出一个圆圆的句号,“那么月亮呢?”

Q惊讶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迅速地低下头。

我没有遗漏这个细小的动作,解释道:“倘若厌倦了生活,为什么偏偏选择月亮泛滥的时候呢?明明随时都可以结束吧。”

真是奇怪,我只想快速地将这件事情解决,却忍不住多说了几句。

“月亮……”Q犹豫了一下,“她确实很在意每天的月亮,思考一些怪异的问题。她说月亮是一团活着的光,却把真正的星球称作一个荒凉的死物。”

鬼使神差地,我没有将这句话记录到纸上,而是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。“那么C消失前的黄昏发生过的事,你还记得多少?”

Q又低下头,“我知道的不多。”

 

月亮泛滥的那天,C和往常一样从连廊走来。

她说今天的月亮是金黄色的,不寻常的低悬在地平线附近,被两栋高楼夹在中间。

像眼睛。C不安地说,却忍不住越过玻璃去看那颗黄澄澄的眼珠。

她整晚都在看那轮巨大的月亮,眼看着它的轮廓逐渐吞没了两侧的高楼,又不断变大,朝学校一路压了过来。那金黄色渐渐变淡,仿佛被稀释了的试剂在吸水纸上扩散开来。月光愈来愈亮,最终超越了人造光线的亮度,将那虚伪的光赶进玻璃管里。教室里的学生们没有一个人动了。他们看不到,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,况且面前的纸页还空白着大半。越来越多的楼房被月亮淹没,消失在那团仍在扩大的光明里。

这时候C突然冲出了教室,而后出现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,那是最接近月亮的地方。

她站在那里,朝夜空张开双臂,然后飞蛾扑火般跃入了那轮巨大的月亮。

 

“她站在天台边缘的围栏上,风把她的长发扬起来,像一团黑色的雾气。C回头看了一眼教室。”Q顿了顿,“然后她跳了下去。”

她紧紧地抿着唇,我猜想她向我隐瞒了一些在档案中无关紧要的东西,可这让我有种说不出的难受。

我将笔盖扣回去,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“谢谢。今天就这样吧,我想明天还需要占用你的一些时间。”

 

说来奇怪,这是我头一次主动把事情弄得复杂。这本是一个无人关心的小意外,一次询问后就会被收到档案室里落灰,可我却自作主张地调出了C的资料袋。

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本日记。

那是一个普通大小的笔记本,翻开后第一页的页脚上有一个小小的C字,昭示着它的主人。

我将它装进包里,悄悄地带了回去,花了一个小时将它读完。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在我眼前展开,我想我必须再见Q一面——仅仅为了满足我那无药可救的好奇心。

 

第二天下午我走进饮品店,发现Q已经在书架边的位子上坐下了。她看了我一眼,将面前的习题本盖起来,双手安静地放在桌面上。

我在她面前坐下,默不作声地把C的日记推到她面前。Q认了出来,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,伸手将它接过来,指尖按着本子的封皮却迟迟没有将它翻开。

“这没有意义。”她平静地说,“C已经不在了——我们都知道她死了。”

我点点头,向她展示自己空荡荡的双手,“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,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。”

Q惊讶地看了我一眼,她先是睁大眼睛,然后无声地笑起来,笑得浑身颤抖,不得不用手臂撑着桌沿。她伸手摘下眼镜如同卸下坚硬的外壳,像看一只不幸撞入蛛网的飞虫般看着我。我察觉到她在怜悯我,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,而是另一只挣扎在蛛网中的飞虫带着自嘲的目光。

“好吧。”Q靠在椅背说,“既然你想知道。”

 

这一切开始于一个普通的黄昏。

Q夹着作业板,混在拥挤的人群中走向教学楼。她正想掏出小册子趁机记几个单词,一只手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,不分由说地拉着她向前冲去。Q踉跄了几步,被带着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中的缝隙,像个风筝似的被那只手拉扯着不断往前,混乱的脚步逐渐变成主动的奔跑,扑面而来的风让她睁不开眼睛,只好低着头向前再向前,跑过小路跳过草坪冲上楼梯,直到风再次变得和缓,她便知道自己终于停了下来。

Q弯腰撑着膝盖喘气,好一会才站直身子去看那劫持自己的歹徒。C放开了她的手,趴在天台的栏杆上目送着夕阳缓缓沉入远方的山脉。她的侧脸笼罩在橘红色的光影里,嘴角微微向上勾着,眼睛里映出一片暖融融的天空。于是Q也跟着抬头看去,那是她第一次怀着好奇望向头顶的天空。

天空不是蓝色的。这令她惊讶地皱起了眉,瞪视着这由暖黄与橘红组成的天幕。云朵也不是洁白的,它们乱糟糟地混着橙色黄色和红色,暧昧不明地挤作一团,飘浮在漆黑的群山上头。更高处的天才是蓝色的,可那也不是纯正的蓝,而是夹杂了墨水的深浅不一的颜色。

Q突然感到一阵恐惧。她想那么海也不是蓝色的,叶子不是绿的火不是红的纸不是白的,这个令她深信不疑的世界突然一起背叛了她,齐刷刷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张迥异的脸。

“我们一起看了日落,像梦里一样。”C突然回头对她说,带着心满意足的快乐,“我梦见我有个朋友,她会让我拉着手,一起跑去看日落。”

Q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解释。她呆呆地看着那并非蓝色的天空,竟隐隐有些高兴起来。一些她自出生起便屏蔽于感官之外的真实此刻争先恐后地朝她涌来,她听见杂乱无章的鸟鸣,听见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,这些声音一度被掩埋在响亮、明快、清晰的铃声下,现在它们结伴从地底下爬了出来,带着春天泥土潮湿的味道。

 

“从此我再也回不去了。”Q坐在我面前,目光落在桌上的日记上,“我无法将这些东西亲手埋进阴暗的地底,只好纵容它们和C一起强盗般地闯进我的世界里。”

“所以你们成了朋友。”我说。

Q瞥了我一眼,“不,不是的。”

 

这之后C便在她身边扎下了根。她像一株生机勃勃的藤蔓,每一段蜷曲的触须都缠在Q身上。她教她的朋友Q如何牵她的手,又要在什么时候扩大成一个拥抱。C手上常有课本之外的书,Q在草稿纸上厮杀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吃着冰淇淋看书,不时旁若无人地笑出声来。她在你身边的时候是那样的真实,可当她连着好几天无影无踪,Q便会觉得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有温度的虚无缥缈的影子,是对数函数的反义词,是拗口的单词下一个俏皮的中文注解。她的存在不过是一个反例,一个意外,甚至可能是一个幻想。

C当然是真实存在的。她活着,并且是不那么开心的活着。她们一起度过每一个黄昏,C把她读到的句子念给她听,不自觉地露出悲伤的面容来。Q知道她为什么难过,被束缚着的苦役犯倘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,那么日子也是一样轻轻松松地过去,可她是心知肚明的。她不仅知道自己身处牢笼,更知道自己是无力逃脱的,只能泄愤似的对那栏杆拳打脚踢一番。

 

“我知道她早晚会离开,”Q说,“笼中鸟逃脱的方式有两种,一种是撞碎笼子,另一种是撞碎自己。”

我点点头,Q在我对面露出苦涩的笑,“C做过最卑鄙的事就是拉着我的手叫醒我,让我看到笼子外的东西,又把我孤零零地抛在这世上。我说过C不是我的朋友,这话是真的。”

Q维持着那干瘪的笑,“那是因为我爱她。”

 

月亮泛滥的那个黄昏,她们漫无目的地晃荡在林荫道上。C背着手走在前面,乌黑的发散下来,伴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晃动。Q嗅到雾一般朦胧的香气,如同德劳拉神父梦中的栀子花香,而她的玛利亚正幽灵般地走着,去往一个她无力阻拦的地方。Q感到恐惧,她忍不住出声问她,问她这么晃晃悠悠地要去什么地方。C转过身来倒退着走着,那双眼睛里映着巨大的金黄色月亮,闪烁着不似人间的光。

她是那样快乐地跳跃着,双颊因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微微泛红,一边走着一边高声回答:“黄金港——我们的黄金港!”

 

“C是一个骗子。”Q哭了,泪水无声地涌出来,却仍在说着,“那是她的黄金港,与我毫无关系。她站在天台上向月亮跳去,消失在最盛大的光芒里。我看到她的笑,那笑容我终生难忘。

“她的长发高高地扬起,一闪而过,连发稍也被月光吞没。C死了,她的尸骨躺在无人知晓的血泊里,她的灵魂栖在荒芜死寂的月亮上,可我无处可归,竟还要一直活下去,直到骨灰被人拣在瓷盒里摆上架子——那么整齐。”

“她是天底下最该死的人了。”Q咬着牙,声音浸了泪水变得潮湿而沉重。

“可我仍然爱她。”

 

我悄悄地收拾好东西,消失在哭泣的Q的面前。这是她一个人的悲伤,我想我没有资格坐在那儿说些什么话。我要赶紧回家去,为C的日记“不幸丢失”写一份诚恳的说明,以免受到档案室的处罚。

毕竟只要你闭上眼睛,生活就仍旧,并且应该轻轻松松地继续着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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